黎苑二孩文赵俊红
山里人如同这大山一样,用善良与真诚诠释并延续着质朴、善良和爱。
——题记
二孩,排行老二,他没有大名,姓什么也似乎没人知道。据村上的老人讲,他应该是属牛,虚岁六十七。就连村委会抽屉里放着的他的身份证上也是写的“二孩”,他没有生日,身份证上是大队会计随便给他登记的。从我记事起,村上的老人小孩都是“二孩”、“二孩”这么叫。几十年,小孩一茬一茬变大变老,他也一天天变老,人们仍就这样叫。但即便是小孩子对他这样的称呼也丝毫没有半点戏谑和不敬,反而感觉习惯、自然、亲切。
二孩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,原本有个哥哥也没有大名,就叫“大孩”。哥哥每天背着他到处乞讨。有一天,他俩在路过一户大户人家门口时,院子里一下蹿出六条狗,小哥哥出于本能和与生俱来的爱,拼命保护弟弟,结果被狗当场活活咬死。全凭人们尽力哄撵,二孩才幸免于难,身上多处受伤,也总算保住一条命。咬他们的狗是“窝狗”,也就是一窝生、一窝养大的狗。这样的狗群勇猛、凶残、杀伤力大。现在,农村捕猎的人,有的还喜欢养这种“窝狗”,就是图打猎时比普通狗厉害。遭遇这次惊心动魄的狗咬事件,二孩瘦弱的身体和幼小的心灵都受到严重摧残,他被吓傻了。从此,他成了傻孤儿。为了让他活下来,人们找来放羊,用给羊治伤的土办法给他治好了伤。当时的生活条件,村上确实没有人家能收养他。无奈之下,人们只好轮流照看,更多的时候是让放羊放牛的带他,一来是防止再出意外,二来是夏天带他在山上能吃些酸枣野果之类的吃食,又能让他吃羊奶、牛奶(听老人们讲,他饿了就吣住牛羊的奶头吃,牛羊也许是认得他、也许是可怜他,不踢不闹安生生让他吃)。不管怎样,在全村人的照料下,他慢慢长大。由于他是傻子,直到六七岁才咿咿呀呀开始说话。
也许是从小跟着放牛羊的缘故,也许是吃牛羊奶长大的缘故,也许他生来就与牛羊有缘,二孩最早会干的自然便是放羊、放牛。他会学着“老领”(放羊师傅)给羊起名字:娄冠、白孩、闷旦、翻角、黑蹄、明眼等等。奇怪的是二孩叫它们的名字时,各个羊都能知道是在叫它,乖乖的都很听话。他不识数,也不会数羊,但他会像老师点名查学生一样点羊——它在、它在、它也在,到后来还能知道是丢了“白腰”或是“秃孩”。时间长了,二孩放牛羊也就成了拿手好戏,一旦有人问起:“二孩,都说你放羊是把式,你一人能放多少?”这时,二孩就会显得特别得意,“我一人能放二百、三百,不是不是,能放五百······”其实,他根本不知道二百、三百、五百究竟是什么概念,只不过他从平时生活经验中懂得,五百比三百、二百多,所以他会很神气地这样炫耀、卖弄。不过,放羊这活,他还真就是内行,他会讲好多关于放羊的经验和理论。比如:“春起早、秋搭黑(he)、伏天只用一晌午(wo)。”意思就是说,春天山上草枯草少,放羊一定要起早,靠延长时间把羊放饱;秋天放羊一定要利用好傍晚的黄金时段,羊才会长膘快;伏天草茂水丰,羊又不怕晒,一个中午羊就能吃饱吃好。他还讲:“立了秋、家边逗(qiu),连淋雨天宿在崖里头。”意思就是说,立秋以后,要在村边近处放,把离村远的地方的好草留在冬天吃;夏天连淋雨天,又热又潮湿,羊最容易患病,一定要把羊赶到远离村庄的大山中,寄宿在石崖里(俗称“宿山”),环境好,羊就不会染病。他还会教你:“羊上下山不能直上直下,一定要三翻三布浪。”意思是上下山时要弯、折,走“之”字形,羊就不会累,特别是下山时羊就不会猛跑、乱蹿。二孩的放羊把式就在大家的肯定和宣扬中越练越好。尽管不能靠他一人单独放羊,大队也不用给他记工分,但也能算得上是自食其力了。
也正因为他的“傻”,二孩特别胆大,从来不嫌鬼呀怪呀什么的怕。这样也就有了他的另外一个重要职业——看尸。起初是本村有了丧事,他去撺掇、帮忙,由于他特别胆大,慢慢的就成了“专职”看尸人。谁家有人死了,二孩就会早早报到,白天担水,晚上看尸,发丧时给死人倒枕头,一直到发完丧,他会收拾死人留下的衣物,收拾那只“招魂”用的大公鸡,离开丧家。时间长了,从周边邻村扩大到方圆十里八村,哪里死人了,总会有人给他捎信,二孩也总能早早知道,不管是三更半夜、刮风下雨,他总是及时赶到,坚守“岗位”,尽心卖力,善始善终。二孩也成了很受欢迎、不可或缺的专职看尸人。周围十里八村无论大人小孩几乎都认识他,平时他走到哪里都不会挨饿受冻,也没有人会刻意当“傻子”待他,也绝对没有人虐待、欺负他。二孩也总是不断有发丧收拾回来的公鸡,有时甚至好几只。他会把鸡送人,会自己杀了吃,高兴了也会养起来。一次,我回村,看见二孩抱着一只公鸡,身后还跟着一只母鸡,二孩抱着公鸡走到哪里,母鸡也跟着走到哪里,两只鸡活脱脱就像他精心照看的两个孩子,看了让人非常感动。二孩说,那只公鸡在发丧时脚被捆得太紧了,拿回来就瘸了,不能送人,也不忍心杀掉,就养起来了。后来有人逗他说,应该给公鸡找个伴,二孩就用另外的公鸡向别人换了只母鸡,用石头垒了个“鸡洞房”,还分别给它们起了名字——壮壮、花花,二孩叫它们,它们自然也是听懂的。这两只鸡伴了他很长时间,除了下蛋,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的快乐。
由发丧看尸延伸,二孩还承担人们不想干但又必须有人干的事——扔死孩。在过去,村上的人生孩子都在家里,由于受当时的生活条件和接生条件的限制,新生儿死亡率很高。人们都传言“人小鬼大”,说是人越小死了以后“鬼”越大。二孩胆大,人们又得叫二孩帮忙了,一家、两家、三家······,时间一长,半夜三更、起早搭黑扔死孩又成了他的一项特殊“职业”。他也会炫耀:“昨天半夜去扔死孩了,我根本就不害怕”。他还会吓唬孩子们:“村东哪儿哪儿扔的死孩最多,那里鬼可多了,怕得不得了”等等。以前,村里半大不小的孩子星期天或是放假要出去割柴,柴高了不好捆,孩子们就捆三道绕。一旦让二孩碰到了,他总是会趾高气扬地数落、笑话:“看你们捆的柴像个死孩一样。”据二孩讲,扔死孩时要用谷子草将孩子包裹住,上中下分别捆上三道绕,然后必须用胳膊夹住(村上人习惯都叫“圪夹死孩”),还不能打灯照明,不能扭头回望,不能跟任何人说话,一路快走将死孩扔到人一般不常去的地方。因为他是这方面的“专家”,当然也就最有资格“嘲笑”别人了。
由于智力原因,二孩无论年龄多大都始终像个孩子。他最盼的是村上每年春秋的两次大戏和平时的说书、演电影。戏班一来,二孩就能跟上唱戏的人吃好饭,帮忙往后台送水打杂,进进出出让他感到很是风光体面。有人就逗他:“二孩,你又去后台偷看女演员换衣服了?”这时,他总是满脸得意:“我才不呢,不行你去替我。再说,人家又不是脱光了换,能看见啥?”唱戏、演电影他爱看打架、打仗、武打之类的,说书他是爱听逗乐小段,总的来说,纯纯都是图个红火热闹。以前,村上唱戏、说书、演电影是经常的,二孩又最喜欢,积年累月,他不经意间便学会了许多种唱腔和段子。这就使他在放羊、干农活、走路时都能随便吼几嗓。他会用梆子、落子唱《铡赵王》:
早晨起来堂鼓响,
王朝马汉站两厢,
八十岁老公公来告状,
状告洛阳贼赵王······
他还会唱潞安鼓书《钉缸》:
一个鸡蛋两头光,
两个鸡蛋配成双,
三个鸡蛋不成对,
四个鸡蛋摆四方,
五个鸡蛋一不溜的摆,
一股劲摆到王家庄。
王家庄有个王员外,
她有三个好姑娘:
大姑娘长得是个大瞪眼,
二闺女长得是个狼挖脸,
数着老三人才好——
一圪嘟那糍糊糊住眼。
三个闺女找对象,
一个更比一个强:
大闺女嫁了个光秃的,
二闺女又嫁了个没毛光,
数这老三人才好——
摘了帽的瞧着天······”
这段鼓书幽默风趣,词好记,旋律又很简单,所以二孩每唱罢一句词就用“啷咯哩,哩咯儿楞,啷咯儿哩咯儿楞咯儿楞”给自己配上音乐。这一段自然也就算得上他的“拿手好戏”了,越唱越熟练,越唱越有味儿,尤其是连长治、长子那边的方言、儿化音都能唱出来。难怪人们说,有的人让二孩唱是在逗他,也有人真的就是喜欢上了二孩唱的鼓书。
由于离涉县近,涉县的戏经常来村里演,二孩就喜欢上了武安落子(人们平常叫“小落戏”)。他会唱《借髢髢》、《吕蒙正赶斋》等好多曲小落戏。或许是有人给他讲过小时候和吕蒙正一样的乞讨经历,或许是他心里也隐隐约约有“想妻情结”,当他唱《吕蒙正赶斋》唱到“饿死蒙正不要紧,还有我妻刘瑞莲(他唱作‘流泪脸’)”时,会自然不自然流露出些许惆怅和一丝的凄苦······
二孩的小段为自己找到了快乐,也给全村人、给整个小山村带来了快乐。
令二孩感到自豪的事要数他当“干爹”了。农村有个风俗,给小孩认个“不全换”(肢体残缺或精神有毛病)的人当干爹或干妈,孩子就会“宽当”(平安健康)。于是,本村的、邻村的,自己的、亲戚朋友的,生了的、快生的,都心甘情愿把二孩当作最佳人选,争着给孩子认“干爹”。为了保证“灵验”,认亲的人都还按风俗举行个小仪式,只是礼物都比较简单罢了。二孩当然来者不拒,总是笑得合不拢嘴。尽管举行完仪式后就没有人再跟他亲戚来往,也没有一个人正儿八经地称呼他“干爹”,但在二孩心里,他始终是他们正宗地道、名正言顺的“干爹”。几十年,究竟认过多少干儿、干女,二孩当然说不清,他只知道认过好多好多,自己也是当爹、当爷爷、当姥爷的辈,自己也算是儿孙满堂,至于来往不来往、走不走亲戚那是另一码事,无所谓。
二孩也有不高兴甚至发怒的时候,比如有人逗他:二孩,是不是你没看好羊吃了某某家的庄稼?他会极力辩解:不是不是,我没有。当你再肯定地说“谁谁还看见了”时,二孩就会一下子大怒,还会说出粗话脏话来。再比如,你要是逗他:二孩,你那天给谁谁家帮忙,那天是不是人家男人不在家,你是不是对人家小媳妇有想法?类似的玩笑,二孩十有八九是要动怒发火。好在人们是在开玩笑,一般情况下会适可而止。
二孩吃百家饭,又不停劳作,再加上“不管闲事”,他身体好,也很少得病,这也许正应了俗话说的“没娘孩,天将息”。不过,事实上不是“天将息”,从街坊邻居、放牛羊的养他,到大队包管他吃住,到政府将他列入“五保户”,二孩享受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关怀和照顾,就连每年过年的饺子大队都会安排人给他包好送去。好在二孩也很争气,他不偷不抢、不骗不诓,谁家有事只要吭声,二孩总去帮忙,而且除了吃饭、抽烟,不要任何报酬,与村上的大人小孩都相处得很好。难怪镇里敬老院几次叫他去,他都坚决不去,他说,“去了那里就见不上咱村的人,他们需要帮忙时就找不到我。再说,要是我不在家,咱村、邻村死了人谁去看尸······”
六十七年、两万四千多个日日夜夜,二孩已经完完全全融入这个小山村,完完全全与这个小山村里的人融为一体。他们以大山一样的胸怀,用善良、质朴、无私、宽容创造并延续着——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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